中间声音 | 读《希望的原理——一个思考未来的展览》

中间声音

编者按:“中间声音”本次刊发的文章是艺术家贾淳在参观了“希望的原理”展览,并阅读了由该展总策划之一、中间美术馆馆长卢迎华所著的策展文章《希望的原理——一个思考未来的展览》后记录下的思考。在这篇文章中,贾淳细致分析了文章中所描绘的、弥漫着失望与无能为力的世界图景。他同时结合了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教授王晓明老师在“希望的原理”开幕演讲中对中国早期知识分子境遇的描述,来直面我们当下看似“安全”实则危机重重、急需行动的现实,并对身处其中的我们在行动上的惰性作出反思。

读《希望的原理—一个思考未来的展览》

 

 

“希望的原理”这个展览名,据该展总策划之一卢迎华所言,是“来⾃⼆战后德国出版的哲学巨著《希望的原理》一书”。我没有读过恩斯特·布洛赫,这正是一次了解他的好机会。“作者恩斯特·布洛赫是在20世纪30年代后半期德国的共产主义运动遭到了纳粹镇压之后,逃到美国,并开始着⼿写作《希望的原理》。这本书收录了从希腊哲学到当代思想中对于乌托邦的构想。他之所以思考‘未来的哲学’,正是因为他的国家和他⾃⼰都正处于没有‘未来’的状况之下”。布洛赫指出,“如果缺乏超越性的视⻆和精神,所谓可以从对过去的思考中获取的新意义是没有价值的”。那么什么是“超越性的视⻆和精神”?。

 

 

为了理解这句话,我即展开联想——海德格尔也讲超越,此在是超越,在技术时代中讲超越技术阱架,讲贫瘠时代的诗⼈要在垮塌的深渊中寻找神迹。乍眼看起来,海德格尔好像与布洛赫讨论的是一回事,都⽤超越这个词,但二者之关系却模模糊糊,不能直接地对应在一起。其关系模糊的重要原因可能在于海德格尔同时讨论的其他内容。如果联系到⽣活中去做这种联系,我还可以说:第一次接触新知识,总会产⽣些误解,学习是在误解的基础上修正,这也是一定意义上的超越。如果⾃由联系有失严谨,或者是有点⼉偷懒,以⾄于不能更好地贴近作者的思路的话,我在想,除了进一步论证它们之间的关联,还有没有其他的⽅法。

 

 

我寄希望于在⽂章中继续寻找有助于理解的线索。接下来,卢迎华还以王晓明教授2013年选编的《中国现代思想⽂选》作为另一个叙述对象。“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本有关志向⾼远、⽓度阔⼤的理想主义⽂集。”在1880-1890年代,“⾯对西⽅外⼒迫使中国社会偏离原有轨道的状况下,中国的⼠绅阶级起⽽回应‘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在憧憬未来世界之时”,他们“不仅超越现代丛林秩序,还将视野拓展出⼈类活动的范围,在阐释现实的⾏动⽅案时,他们也时常不以⼈类为限”。彼时的中国思想家和众国⼈曾深陷于世界秩序下的现实绝境中,⽽这样的现代秩序是由弱⾁强⻝、野蛮和丛林法则构成的,是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法则;是由资本家、殖⺠者主导(制定并传播)的。中国的思想家与众国⼈相比之下对这样的秩序却有态度和认识上的不同:众⼈“⼈身继续受着压迫,思想却坐到压迫者一边”;而⼠⼤夫们“虽然从⾃⼰被欺凌的身份出发,却不信任,要从整体上拒绝它”。虽然与布洛赫的语境不同,但中国的思想家们忘却与众⼈共同深陷的当下情境,谋划新的未来想象的思途可以与布洛赫的“超越性的视⻆和精神”相互参照,看到之间的共通之处。

 

布洛赫的核⼼问题在于,当国家和⾃⼰都处于没有“未来”的状况之下,过去与未来的历史遗产如何能够激活当前的变⾰⼒量。在下一段对《中国现代思想⽂选》的叙述中,文章提到,当中国现代早期思想家们处在思想和现实的多重绝境中,设想中国该向何处去是彼时思想家们共同⾯对的命题。这一段描述较之布洛赫的话语更让我切实地感知到“死”的威胁。两组⼈各⾃给出提示,在寻找真相的道路中肯定会遇到的陷阱,如果不以分析的视⻆对待我们⼼中“已有的解读框架”的话,在挣扎中获取的还是假象。布洛赫提出:遗产不是一个固定的传统;要具备超越性的视⻆和精神。中国的思想家们提出:丛林秩序不是唯一的现时世界秩序,要有拓展有限性的勇⽓与智慧。

 

 

布洛赫说:从过去获得的遗产不是一种固定的传统,要激活今天的潜能,就必须把历史看成动态的⽽⾮固定的历史。在这⾥,“⾮固定的历史”又应该怎么理解呢?

 

“现代早期的中国思想家不认为理想与现实是⼆分的,理想并⾮遥遥地悬在天外,⽽是散布在现实中,是现实的一部分。‘理想’甚⾄可以被理解为是真正的实在的现实,反是那看上去庞⼤粗蛮、令⼈沮丧的⿊暗,成了虚幻之物,应该被荡涤⼲净。”

 

“在2021年所展现的世界图景之中,不仅转机没有到来,不绝于⽿的新闻动态与近在眼前的现实情景反而⽇益将我们推向更深的绝望。在这样停滞不前又危机四伏、充满动荡的现实下,⼈们寄希望于未来,脱离⾃⾝的现状,逃避到未来与希望中去,并将主体对未来的想象与创造让渡于历史建构的秩序所提供的未来⽇常。”

 

有那样一股对“现实”⽆能为⼒且失望的情绪随着疫情在扩散,⼈们往往夸⼤对现实的失望,认为历史进程可以迅速跨过危机,急躁地期待他者立刻改变现实。在我引述的这一段中,“世界图景”已明⽩地被分化为两部分:1,不绝于⽿的新闻动态 2,近在眼前的现实情景。新闻动态毕竟不能等同为“眼⻅为实”,它是媒介。常⼈一般的我,听完一段新增病例的报道后会叹息:疫情什么时候才有尽头啊!

 

“⼈们仍继续谈论和期盼未来,以寄望脱离现状”,“脱离”一词说明在⽆意识的思维模式中,未来和现状是被区别对待的,明确点明了问题。卢迎华在第⼆段给出了惊⼈的断语:“我们如何理解现在,⾃然就如何想象未来”,这是对“区别对待”做出的进一步分析。如果借现代早期中国思想家的看法来推敲,今天⼈们的做法是从虚幻(被认为绝望的现实)逃向另一个虚幻(被动接受已来的未来为媒介所呈现出的希望)。两个虚幻得以映照,“被诅咒/计算好的未来映照的恰恰是制造了当下种种困境的历史进程”。上一段我指出现实中可以分化出一种被夸张的现实虚幻。在⽂中,卢迎华强调未来是被庞大的力量视为对人的“一种有效的动员和感召”,我们“将形塑世界的能力和权力越来越让渡于科技、资本与政治”。对于未来,⼈们⼤概都是被动地让渡、接受。在如此被动的惯性中,在思想上出现了重叠、单一化、同一性、“自动化”地缴械投降;去沿⽤同一个本属“外在结构”中的逻辑,并顺应、加强了这一结构;⽤“集体的资源和智慧喂养了一个最终将吞噬我们的机器”。这样看来“未来”也是庞⼤粗蛮、令⼈沮丧的虚幻之物。既然同为虚幻,是虚幻的两⾯,接下来是不是也可以将现实的虚幻和未来的虚幻理解为具有相同机理。如果⽤“充斥我们眼前的构想其实不过是一团算计”来描述我们如何对待现实的话,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为什么未来的构想被说成是应付现实的、苟且的,同时也有理由将区别对待的现实与未来看成一个整体。

 

⽆论是现实还是对未来的理解和想象都已然被规划,⼈们被推动着欣然接受,在此意义上,未来和现实不是⼆分的、⽽是紧密结合的。恰恰是因为如何理解(现实)和如何想象(未来)都是出⾃同一个历史的建构,所以不可能从对未来的希望来脱离对现状的绝望,在这同一的思维框架中很难有真正的出路。不仅将现实悲观地理解为实在的、需要苟且⾯对的,也将未来硬邦邦地看作已经到来。这一整体称作唯一看世界的⽅法(唯一活法)。我们并不关⼼一定存在着的丰富多元的现实与未来。看来问题出在我们⾃⼰的思想中,出在我们看世界的⽅法上。整理到此,我更能感受到文章中举例的布洛赫、王晓明、⻉克特是“潜⾏者”(在塔可夫斯基1979年的电影“潜行者”中,带领教授、作家潜入The Zone的领路人),带领我们去摸索⾃身思想中那些尚未涉⾜的隐秘⻆落。

 

实际的现实中秩序与失序总处于平衡与失衡的调整状态,混乱(chaos)才是现实。混乱也并非完全负⾯,它也具有瞬息万变的、⾼度动态的含义,即不同⽬标、思路的⼒量在历史(现实)中不断地竞争,争得各⾃应有的作⽤和意义。在近期的阅读中我看到这样一种叙述:我们不能把传统直接与今天还在传播的中国思想家的著述直接对应,静⽌⽂字不是我们寻找传统到达的⽬的地,它是辅助我们进⼊到具有热烈⽣机的传统之中的⼯具。静⽌这个词连着固定,固定连着唯一。我们可以通过“唯一的历史叙述”作为反⾯,来理解“从过去获得的遗产不是一个固定的传统”。如果我们在⾯对现实的时候⽆法调动去除单一化的视⻆与思路,也就难以在⾯对曾经的遗产时去经验“还未意识到的东⻄”,“也⽆法从过去获得激活变⾰⼒量的潜能”。

 

 

《希望的原理》的作者恩斯特·布洛赫写作此书正在他们的国家和他⾃⼰都正处与没有“未来”的状况之下。贝克特在纳粹必胜论⾯前,选择与失败结盟。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被殖民着的中国各阶层的⼈们,⼈⾝受着压迫与欺凌,思想上本应由⾃⼰设想与落实现实与未来,反被来⾃西⽅的外⼒强扭出原有的轨道。知识分子⾝处的中国现实是:四顾荒芜、⽆所措⼿。憧憬中国未来前景的思想起点是中外弃隔、难有凭据。以上是曾经的例⼦,那么对于当前的现实状况,学者们是怎么看待的呢?

 

《中国现代思想⽂选》的主编王晓明在“希望的原理”展览开幕主题演讲中概括了我们今天身处的现实:“在这样一个除了不确定以外,其他什么都很难确定的时代,又置⾝于中国这样一个持续变动、需要不断探路的社会……”

 

卢迎华在这篇策展⽂章开篇也写到“⾝处2020年时,⼈们急切地期待将笼罩在新冠疫情阴影中的这一页翻过去,迎来转机。然⽽,2021年所展现的世界图景,不仅没有把我们从危机中解救出来,相反,不绝于⽿的新闻动态与近在眼前的现实情境,⽇益将我们推向更深的绝望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发现,许多事情不仅按下了暂停键,实质上已在⽆限的搁置之中发⽣了根本的转向,甚⾄永久的停⽌。停滞不前的现实又是危机四伏和充满动荡的。”

 

我与在天津美院我教的学生们就这篇⽂章进⾏讨论时,有个同学说,他对这篇⽂章提不出什么问题,文章里说的都对。然⽽我们今天从科技到思维模式都已经进化到了这个阶段,⽂章为什么还要扭转局⾯,予以批判、给予抵抗呢?就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提出我的思路:我认为这篇⽂章最关键的是第一⾃然段。我们完全可以以此来锻炼⾃⼰的同理⼼。不能以他(作者)是他,我(读者)是我来对待。之所以我在这篇读书笔记的第一节提出要在⽂中上下左右地去找有助于理解的线索,回头看起来也是相通的思路。我们不能⽤⽂章以外的已知来理解⽂章中的未知吗?当然可以。然⽽在程序上我们经常容易忽略,去洗⽿恭听作者的思路,说东道西、舍近谋远导致离作者的感受和分析越来越远,实际上⽂章中已经提供了⾮常丰富的材料供我们琢磨。

 

作为展览观众、⽂章读者的我与这些对现实如此强烈的危机感相遇时,不禁要与⾃身对现实的看法做联系和对照。坦率地讲我(和同学们差不多)并没有这样的危机感。就像在布洛赫⽣活的德国,⻉克特的巴黎,⼆⼗世纪初的上海、天津、北京可能也有并不能真切地感受到危机的⼈吧。有个同学说:问题可能出在以主客体的⽅式看待问题上⾯,如果看世界时由我这个主体出发去看待外在于我的客体时,将难以看到一个真实的现实。

 

由此再读⽂章,我注意到“2021年所展现的世界图景,不仅没有把我们从危机中解救出来”这句话中”世界图景”一词的使⽤体现出作者的认识格局与我不同。“我”与新冠危机的存在不应仅限于狭⼩的⽣活半径(前⾯提到过“近在眼前的现实情境”),的的确确新冠疫情是在超我的全球范围造成危机。但在具体的⼈身上,“我”的确没有处在危机漩涡的核⼼,但⽣活在疫情管控严格的北京,在“安全”的状态下,“我”也经历了与他⼈切断直接联系的隔离期。为了保护⾃身利益,也为了发泄⾃⼰不具体的不满,与他⼈互为假想敌,爆发出不可控的情绪。在孤独的状况下,从媒介中所获取的外部信息之抽象,让我⾯对选择时难有凭据。但是我们必须快速地做出选择,机不可失地抓住结构所提供的唯一应对⽅案。我如此⽆法⾃主、丧失了看⻅危机和应对危机的能⼒。正是病毒肆虐与愈加强⼤的惰性组合在一起,成为学者们⼝中的那个绝望现实。成为我狭隘偷⽣的⽣存状态。

 

在第一⾃然段中 “世界图景”对应的是“我们”“⼈们”,不是具体的⽣活情况和遭遇对应着⼩我,⽽是更⼴阔的地理范围下的整体且具体的状况总和,“我们”也不单指某一国⼈。 我倾向认为在这篇⽂章中,作者的意思是“我”需要主动地从“⼈们”中区别出来,去认领那个“我们”。再具体一步,“我”得从被建构的普适框架中挣脱出来,同时看⻅真实的令⼈绝望的现实。⾃觉地与身在危机漩涡中的他⼈建⽴连带关系,把他⼈的危机看成与我相联系的、有很⼤的可能也会发⽣在⾃⼰身上的。

 

我想我们可以从以上⼏点思考出发去寻找“希望的原理”这个展览中“还未被意识到的东⻄”。那些遥远的艺术家、艺术创作就是“近在眼前”。

 

“希望的原理”展场图

作者介绍

贾淳,生活工作于北京、天津。自二〇一一年在天津美术学院教书。他的艺术创作曾参展于abC书展、中间美术馆展览“快乐的人们……”、中央美术学院第二届未来展、第八届深圳雕塑双年展等。

编辑:周博雅
排版:潘思颖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Scroll up Drag 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