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原理”策展文章二:事关“未来”的语法

中间美术馆新展览“希望的原理”已于2021年10月16日开幕,我们将在之后的推送中,发布来自总策划及策展团队成员的六篇策展文章,向观众呈现展览筹备过程中,团队成员对当下所处环境的思考,以及各自切入未来讨论的角度。虽然驱动我们反思现有未来想像所施加的桎梏的现象不尽相同,但我们同样朝着一个方向努力着——在沉重的现实之中寻找超越的缝隙,主动地创造而非被动地接受允诺的未来。本次发布的是此次展览的总策划人之一、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主任的罗小茗老师的策展文章,她借由科幻文学和历史视角,侦查资本对白日梦的改造和倾销之下,面对被阻塞的“未来”想象,人们如何通过对“未来”的语法的觉察及敲打,重连自我、介入现实。

事关“未来”的语法

罗小茗

 

1、

在一段时间里,关于“未来”的语法问题,是无需讨论的。

这是因为,彼时的未来,在人类历史和社会生活中的定位相当明确。对于它的支持或反对,也一目了然。此时的语法问题,也就相对简单。

于是,无论是让贝拉米直达百年之后的沉沉一觉,还是令莫里斯一步踏进“乌有乡”的安眠,是“小灵通”得以漫游的路边小盹,还是著名的“以梦为马”,梦既在事关未来的语法中发挥着关键性的作用,又很少有人认真关心过它究竟以何种方式顺利连接了当下与未来。或许,对那时受到现实的催逼,急于抵达未来的人们来说,此时的梦及其所蕴藏的语法的能量,不过是一段透明的蒙太奇。

然而,事情很快发生了变化。

社会革命的受挫,乌托邦的失信于人,现代技术的强势介入,令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的资本力量的持续高调,都是造成这一变化的原因。现实的催逼并未改变,甚至于变本加厉。原本理所当然的梦,却也在此过程中加速流动,高速膨胀。很快地,一觉醒来便可遭遇一个未来,这样明白的好事,即便在梦里,也不再发生。无限膨胀中的梦,堵塞了当下与未来的通道。然而,依照固有的语法习惯,如果无法趟过如潮水般涌动不绝的梦,便无法抵达未来。于是,梦的变异,带来了事关未来的语法的危机。那些惯于依赖着梦,疏于研究这背后的语法问题的人们,就此陷入了困境。

对于这一困境,最为形象直白的表达,莫过于《帕迪多街车站》中以人的梦境为食的餍蛾。餍蛾们吸食人们的梦境,收敛去个人的意志,它们的排泄物则渗入城市上空,潜入梦的循环,以至于从此噩梦连连,盘旋不去。于是,被餍蛾所掠食和排泄的梦,不仅不再帮助人们通向未来,反而成为所有被掠夺的意志们的内循环。

对于这一事关未来的语法的危机,局部的弗洛伊德式的工作——梦的解析,变得不再那么重要。灵光一现的罗兰巴特式的符号分析,同样捉襟见肘。倘若无法重新定位变异的梦在当前语法中的位置,认清由此导致的功能性障碍,那么再多的分析、解构或重构,不过是做着人为的餍蛾式的工作。

 

2、

那么,梦的变异,及其最终导致语法结构的动荡,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首先第一步,便是各种可视化的白日梦,成为每个人私藏且不定型的梦的代用品,并最终彻底驱逐了梦。

面对这一由资本主义大力推动的替代过程,本雅明尝试给游手好闲者贴上标签,以便在面对五光十色的视窗时,人可以为自己保留一个主体性的位置。布洛赫则挽歌式地提醒:“没有白日梦,任何人都无法生活。”然而,这样的努力,与其说是试图阻止梦的变异,不若说是勉力从大规模变异的梦中打捞出闪光的片段。只是,当由广告画报、娱乐影视、网络明星吞吐出成吨的白日梦,压倒性地倾倒在人们的精神空间里的时候,理应私藏、无需定型也没有禁忌的梦,最终失去了立锥之地。[1]

倘若这一大规模且全面的替代,在一开始便如此明目张胆地发生,那么,这样的霸占与排挤,很难不引起人们的警觉。毕竟,多少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在梦中藏匿一切不被包容和接受的遐思和情绪。如此霸道,试图赋予一切以规定中的颜色与形状的白日梦,任谁都很难顺从地接受。

恰恰是在这里,惯性中的“未来”的语法,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因为在这一大规模替代的开始之处,白日梦总是乐于展示“未来”。或者说,“未来”构成了让人毫无保留地接受白日梦的必要条件。只有当商品可以和未来相关联时,它才真正令人心动。即便是最日常的饮料,也不例外。1970年代美国果珍的广告,一开头便是坑坑洼洼的星球表面,给出太空飞船即将着陆的即视感,以说明这是一款与太空探险密切相关的新时代饮料。当果珍于1990年代在中国市场大量投放时,与“太空时代的饮品”配套出现的,则是小男孩手中的火箭模型和美国航天局的标识。此时的未来,虽已大幅缩水,但仍肉眼可见。同样地,在此后逐渐兴起的中国商品房市场上,“诗意的寄居地”这一类的广告词开始出现。乍看之下,这不过是人才市场化改革的结果——文科生加盟广告业。然而,放到白日梦的当代史中来看的话,便会发现,这同样意味着,在那一段极为短暂的转轨期里,恰恰是抽象而非具象化的未来图景,是诱惑人们最终接受这一类代价高昂的梦的替代品的必要条件。

显然,镶嵌在白日梦中的“未来”是功能性的。无垠的太空也好,无限延伸的地平线也罢,总是代表着美好的明天与明确的希望。因为没有人会为暗淡无光的未来买单。并且,这一功能具有双重的效果:既让尚未习惯于平庸的日常生活的人们感到安心,对于那些多多少少经历了“短暂的20世纪”的洗礼,习惯于梦的一键抵达的人们来说,更是如此;却也为在此之外各种形态与可能性的未来的褪去与消失打掩护,让它们的离场缺席,不至于过于刺目。而此中的转换一旦完成,“日常生活”也就垄断了一切白日梦的背景板。“未来”的功能履行完毕。果珍再也不需要航天局的徽章。饮料成为卡路里的问题,家庭和睦、其乐融融是其所能发想的极限。

与此同时,被白日梦如此利用的“未来”,又是高度规定性的,径直主导着今天人们对于“未来”的直观印象。虽然这样的未来,如今也早已悉数退场,所有的白日梦都只是针对此刻的发想,可一旦试图谈论未来,由其锁定的事关未来的语法,便开始启动。于是,对于喝过果珍、看着火箭升空长大的人们来说,“未来”等于外太空与高科技。

技术性的具象的未来——无论好坏,既是大规模的白日梦所能串联出的唯一宾语,也是人们试图思考未来时的本能反应。时至今日,这一具体且充分事务化的未来——自动订购的冰箱、快递机器人、智慧城市等等,更是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中国人思考未来时的天花板。

最后,当白日梦彻底取代了梦,支撑起所有事关未来的语句时,原本潜伏在梦中的“过去”——无论是清晰的压迫性的现实,还是朦胧的有待澄清的感觉经验,也被顺利擦除。这是因为,白日梦中的“过去”,首要的职能在于装饰与怀旧。原本需要梦加以抒发和传递的一切意识与潜意识,被这样的“过去”更深地掩埋。电影《盗梦空间》曾认真交代,人应该如何识别梦境与现实——梦没有开始之处。然而,这显然混淆了梦与白日梦的区别。试图藏匿自己的开始之处,把过去和未来都一律作为装饰的,恰恰是篡位中的白日梦。真正的梦,总有它最现实的开始之处。因为只有被现实逼迫的人,才有梦。

 

3、

于是,布洛赫认为,在今天的社会场景中,努力侦查这些白日梦试图隐匿的来处,是重获希望的起点。

然而,当以人的梦境为食的餍蛾,占据了食物链的顶端,这样的侦查,是否过于迂回?倘若白日梦彻底改写了事关未来的语法,人们再也无从区分贩售的白日梦与私属的梦,甚至于再也没有自己的梦,也不再记得梦所抵达的必须是自己的未来的时候,流连其中,检视片段的灵光,还有用吗?如果能够追根溯源,可最终发现的是那些被吸食了意志,空余躯干的普通人,此时的沮丧与茫然,是否仍有意义?如果将人锁定在这个事关未来的语法之中的正是白日梦残余的魔力,那么,远离梦境,重构语法,会不会比辛苦地维持与解析,更加有效?

至此,坦然地运用着梦,无需珍惜,便能抵达未来的时代业已结束。我们需要探索新的语法,以便重新造句。在这一过程中,不仅对于梦的过度依赖,理应得到检讨,所有被白日梦驱逐的东西,也急需找回。

也许是消灭谓语,不再求助于梦。毕竟,通过做梦来抵达未来,本就是现代人才有的特权。古人同样做梦,却从不据此妄想未来。特别是,一旦认清了只剩泛滥的白日梦的现状,认清了因白日梦的绑架而支离破碎的情感与欲念,那么,被现实逼迫的人,就应该放弃这一特权,将其作为释放未来的第一步。

也许是换掉宾语,否认这个骗人的句法勉强给出的“未来”。尽管对大多数人来说,再如何寡淡的未来,仍聊胜于无。只是,无数个寡淡的未来,再如何彼此叠加、相互加持,寡淡的属性不会改变,压迫的能量却成倍递增。就此而言,否认这样的未来,是一场事关未来的断舍离。

也许是换上最孱弱的行动者,换下自以为是的自我。拒绝“当下”与“此刻”,哪怕它也已构造了感觉结构中的99%,也需用不在这一片段之中、势必格格不入的1%来拒绝它。没有这样的拒绝,便没有新的主体可言。毕竟,被餍蛾收敛了意志的人,无法做出自己的拒绝。

也许是搬来积满灰尘的过去,从大事记,从旧地图,从古诗词,从战争史,从传奇,从童话,从动物世界……将这个糟糕却仍坚称唯一的句法来回碾压,彻底踏平。

没有人知道,究竟哪一脚会构成致命的一击,让嘎吱作响的旧语法轰然倒地。可以知道的是,事关未来的新语法只能在轮番的敲打、装卸与碾压中出现,既高度任意,又约定俗成。

 

注释:

[1] 90年代中后期以来,另一款大规模的白日梦是互联网。它的替代过程与后续的分析并不完全相同。但鉴于中国政府成功“将果冻钉在墙上”,此处便不讨论了。

 

罗小茗

文化研究学者,就职于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中国当代文化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伦敦大学伯贝克学院访问学者。2012年9月—2017年9月间,为“我们的城市”双月市民论坛的核心组织者;2015年,出版《末日船票——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分析》,为中国国内第一部从文化研究的视角,全面分析中国当下文化状况、因而引发年轻读者广泛兴趣的专著;为中国当代文化研究中心、《探索与争鸣》杂志联合出版《今日都市青年的“居家生活”》(2016)的主撰人,该研究以“居家生活”为核心概念透视当代都市青年的日常生活;2017年-2020年,担任《热风学术(网刊)》主编;2019年编辑出版《反戈一击:亚际文化研究读本》,该读本为中国国内第一部也是目前唯一以亚洲文化研究为主题的读本,为中国大陆的文化和社会分析确立全新的亚洲视野创造了文献条件。2015年起,研究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着重考察由当代中国城市化进程所引发的科幻文学的想象与局限。

编辑:朱思宇
排版:闵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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